诗洺

于是我们继续前行,逆水行舟,直到被冲回往昔岁月。

【魈空】我那无情道的师兄(上)

年上,仙侠,修仙文学。无情道的师兄魈×捡来的小师弟空

前世今生,重生+养成

 

summary:空重生成了只有一魂的脆皮师弟,但拿的是魈师兄的白月光剧本。

 

 

 

楔子.

 

 

钟离说,魈的识海不稳。

 

他在魈的眉间落了一枚镇心的紫花钿,擦掉血迹,留下一枚棱棱的疤,并不破相,也不会如同眉心红痣那样翻涌着缱绻的红尘。

 

硬要说的话,魈眉心的花钿更像一个封契,将他前半生的烈烈风声凝为一点,落在眉目间,收作无声的风雪。

 

此后,判若两生。

 

 

 

1.

 

三四月份,一场细细的雨显得山色空濛。

 

一阵风吹进窗,湿气扑面,冷得空一激灵。空跪在祠堂里,面前是抄得字迹模糊的训规,飘远的意识稍稍回笼,他想起自己还在罚跪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。

 

叹了口气……三天前,空逃了宵禁,翻墙下山买了半只烤鸭解馋,回来的路上被他师父揪了个正着,拎他去罚抄门派训规,又罚他去跪祠堂。

 

空头晕眼花地跪着,一边揉着膝盖,一边吐槽门派里那些颇多的规矩——什么宵禁,什么素食……连烤只麻雀吃都得躲着长老们,一年到头的伙食都清汤寡水,苦煞人哉……

 

罚跪的时候一天只有一顿饭,胃里又叫起来。空听见祠堂外有人经过,还说着话,以为送饭的或是师父来了,立刻挺直了腰板。

 

——好像是哪位师兄闭关要结束了。

 

——好像还挺厉害?是钟离长老的弟子吗?

 

——对,而且听说长得可好看了。

 

 

居然只是路过的弟子,才听了一点八卦,人声就渐渐远了。空头晕眼花,半边身子跪得快没了知觉,听着祠堂外没动静了,他直起身,捞了一个供桌上的果子——膝盖传来的痛让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。心里问候着祖师爷们,他擦擦果皮,捧着吃了。

 

空是被门派捡回来的,留一把山羊须的师父把他养大。至于他的亲生的爹娘,不知道住在哪、是死是活,也不知为什么要把他扔下。

 

璃月有数不尽的山水,地杰人灵。璃月的国君信奉仙法,自从正经八百的仙家门派开了先河,大江南北便席卷起一阵“修仙”风潮。各种山鸡野狗门派也纷纷拉大旗占山头,被官府当作土匪乱民剿了一通。后来设了玑衡阁,由七星掌管。凡是门派都得去登记造册,修仙的修仙,假冒的门派就会挨官府收拾。

 

普天之下,人家里时不时多几个有灵根慧能的孩子是正常事。信一点佛门道法的,有一把小钱的,会送孩子去仙家门派里修学。学的东西包括武学、仙法、道心……若是真能修成什么大能,被掌管全国灵修的玑衡阁收去,要么得道飞升,腾云驾雾、仙路逍遥。要么在人间谋个一官半职,能吃一辈子饱饭。

 

若不成器——要么是因为门派是招摇撞骗的冒牌货,要么人吃不了仙路这口饭,也有被家里人接回去种地考官的;没被接回去,成了弃孩孤儿的,那也就倒霉门派收留着。

 

 

空比较特殊,师父说,他是五六岁时在野外遭了魔物,被当时门派的钟离长老救下,十分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。他没有五六岁以前的记忆,大概是因为那场意外伤到了脑子。

 

山中也有师兄弟是被捡回来的孤儿,但他们多半记得自己家在哪个镇,门口几步外有棵枣树,每周镇里集市会有人卖喷香切块的烤鸭……空听得入迷。因为几乎什么都不记得,便什么都好奇得很。同门小兄弟邀去掏鸟蛋,他自告奋勇;同门小伙伴约去捉鱼,他一马当先。

 

所以翻了宵禁,第一次下山去买了半只烤鸭,约定了和同门小兄弟一人一半,结果等来了山羊须老师父。

 

新账旧账加倍算,罚抄门规,在祠堂跪三天,边跪边写。空埋怨钟离长老把自己捡来这个大门派,他家这门派是正经八百的仙门,光是门规就有三千条。

 

三千条啊……!

 

于是就跪着日夜不停地抄。抄得腰酸背痛,膝盖手腕没了知觉,加上一天只有一顿饭,空将将吊着一口薄气,只觉得喉头血腥,肺腑刺痛。他眼前一片飘忽摇晃,似乎倒下就会魂归西天。

 

 

 

窗外雨打叶,天色又沉下来。祠堂外响起人声,接着门吱呀被打开。空以为是师父来了,吸一口气挺直腰背,一动不敢动地安分跪着。

 

空濛的风里带了一点清心的淡香,随着脚步声靠近。空心道好干净的香,再嗅却无。身后脚步声一停,空乖乖压低自己的存在感,留出牌位前一片空地给来人。

 

来人在空身后停住,好一会儿后才走上前为祠堂上了一撮新的香。随后在蒲团前跪下,就跪在空的身旁,与他比肩。只听那人合手一礼,道:“……弟子魈,此次出关,叩问列位师祖安好。”

 

——这是那位出关的师兄……?空心里想。

 

空察觉身体实在支不住,后牙已经咬紧,只能暗吸一口气,勉强撑着。身旁的人叩拜起身,空想起出关的弟子第一顿能吃到好的,作为补品……或是犒劳。

 

对方没立刻走人,停了一下,似乎有目光落在空身上。

 

燃起的气味让空的太阳穴暗跳,他大概是跪久了,眼前的画面也渐渐晃动,摇摇晃晃的劲儿让身子一歪,还没倒到地板上,被人扶了。空早就眼前黑了一半,只抓到了对方一角衣袖,倒进了一个怀里。

 

是他还没走的倒霉师兄。

 

“你怎么了?”师兄问他。

 

空眼前天旋地转,只能抓紧了师兄的衣服。唯一一句能被人听清的传进耳朵里,是一句“难受……跪不住了”,听着可怜兮兮的。

 

被抱着的时候觉得屋外下雨很冷,嗅到一点笼下来的清心香,泛着清苦,携着一个陌生师兄衣上的体温,将空抱了起来。

 

 

 

昏昏沉沉时,空梦见自己轻飘飘地浮着,好像变成了一道薄薄的魂,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他。唯有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腕,往他经脉里送仙力。源源不断的仙力笼着他的魂魄,似乎让他“别走”,空只觉得身体回暖,又觉得人间还是有些依恋。

 

直到慢慢醒来,空发现身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。

 

身上盖了件陌生的衣服,带着极淡的清心气息。周遭房间的布置也是陌生的,空刚从被窝里探出脑袋,便感到床的一侧轻了,转而就见祠堂里遇见的那位师兄。

 

师兄长得清清冷冷的,眉宇沉稳,一双金色的眼睛像剔透的琉璃。灯光有些昏暗,将他的一身白裳晕出一点月的仙气。

 

长得真好看,空心想。

 

空活动嗓子,在被窝间冒出一句“师兄”。师兄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,扶起空让他喝了点水。

 

“可有哪里不适?”对方问。

 

空摇头,问:“我睡了多久?”

 

“三天。”师兄答,他将小炉子里温着的药汤舀出来,屋里顿时散开一股草木药汤味。师兄摩挲药碗试了温度,将瓷碗递了过来,“你做什么被罚了?”

 

空望着药碗:“……趁着师父睡觉后翻墙下山买烤鸭。”

 

对方动作一停。空不敢看他,讪讪闷头把药汤喝净了……苦得他两眼一黑,恹恹把碗递给师兄。师兄剥开一把糖酥栗子递与他,空立刻亮了眼睛笑着接过来——拜托,在门派里平时哪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!

 

“你师父来看过你,”师兄说,“他说不必再罚了。今夜你还是在这里休息,回去多保重身体。”

 

空点点头,他躺回被窝里,“谢谢师兄这几天照顾我。”

 

对方没作声,夜晚安静,屋檐落雨,雨滴在石阶上,他开了口。

 

“不用叫师兄……叫我魈即可。”

 

 

 

空的师父得知空醒来了,第二天一早就过来拎人。山羊须老头子把空批了一顿,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,十五六岁了还总是违纪,罚跪又受不住,训到恨铁不成钢处,真想抽这小子几拂尘。空四处求饶躲在了魈师兄的身后,魈伸手把空护住:“空的身体还没恢复,请长老不要责罚。”

 

空感动地望向魈,又拉紧魈的衣角点点头,随即就被师父拎小鸡崽似的带走了。

 

老师父谢了魈的照拂,又把空拎到身边,“你好好学学人家魈师兄。”

 

庭前的松针吸饱了露水,石阶还有昨夜露水的潮湿。魈把药装好递给空,说道:“以后照顾好自己。”

 

空答应他,接过药袋,被师父牵着下了石阶。

 

门派包含群峰,魈住的地方和空那一级的弟子们住的地方离着许多距离,种了满山的竹,风把顶上的叶丛一簇簇拢紧又吹散,哗哗响着。这里的风并不乱,无论是修行还是闭关,都是个清净的好地方。

 

师父念叨魈有多么优秀多么懂事,空没听进去,只是冥冥之中转头回看,却见魈并没有走,仍然站在庭前石阶上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。恍然和空对视上,魈的目光微动。空没看到他的异样,只是向他挥了挥手告别。

 

“……他好不容易出关,结果遇上你,一晕就晕三天!让才出关的师兄照顾你三天!显眼包!”师父抬手就给了空一个毛栗子。

 

空觉得奇怪。可是……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感觉这么熟悉呢?空明明是第一次闻见魈身上的清心气息,却好像已经对那种淡淡的气息熟悉了很多年了。

 

 

 

2.

 

万物有灵,能修炼变化出人的面貌,容貌昳丽,超凡脱俗。

 

天道有别,上有灵物仙兽各类祥瑞吉物,下有邪魔妖怪各类祟神晦物。若要得道,首先就是修成人道,以人身继续修行。一切得道修成人身的东西流入大千世界,与熙熙攘攘的平民百姓掺和在了一起,便会生出各种爱恨情仇的缘分来。

 

空身在仙家门派,长老都是修为道行极高的半仙大能,有时长老或者大弟子带着一些小徒弟们下山除魔,偶尔会遇见化身人形的魔物妖怪或是仙兽灵物……所以,“绝世的容貌之下其实是灵物妖物”这种事只是罕见,并不是没有。

 

空在上课时发呆,目光在屋外的竹影里飘忽。魈的那张脸算得上门派男弟子里出众的,甚至有些像是仙灵妖物变化出来的。空在门派十几年,如果见过他,肯定会有印象……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魈——听说他闭关很久才出关……可是闭关十几年,要么是修为散尽,要么是进了和尚庙。可魈那一头墨青的长发光泽得像缎子,哪里是当了和尚的样子?难道是修为散尽……

 

他忽然被师父一卷书拍了头。“你倒是对着竹子发起禅意了!有这个闲心,来说说现存于世的仙兽有哪些?”

 

空抱着讲义站起来,书页翻得匆忙,支吾不清:“……有螭龙,麒麟、月兔、锦鲤、腾蛇……呃……没了。”

 

“顺序颠倒不清!”师父的书卷又拍了空的肩:“朱雀和金鹏呢?”

 

“朱雀早在五百年前殉道了。”空欲哭无泪:“金鹏……呃,金鹏不是一百年前就灭绝了吗?”

 

师父瞪他一眼,算他勉强过了关。

 

 

下了课,空趴在桌上哀怨连连。他又想念起前几日吃的半只烤鸭,嘴馋得很。学堂外山风把一片一片竹丛摇成翠色的海,光影摇曳。空望见在竹林下的石路转角,魈的一身白衣晃了空的眼。

 

刚刚还在想着他呢,说曹操曹操到。空欣喜起身,趴到学堂的栏杆边,和魈挥了挥手。魈望着他,眉头舒展了些,目光微动,空意识到魈有话要和他说,便直接翻身跳了栏杆,从草坡上几步跑下去。身后还能听到老师父的怒吼:“空!不许翻栏杆!”

 

山风拂衣,吹得人身上凉爽。魈今日穿的是门派里习武穿的白长裳,墨色腰带上是长弟子才有的翻金云纹,衬得他玉树临风。空大饱眼福。

 

魈见空过来,声音正色了些:“不要翻栏杆,会摔伤的。”

 

“知道了,”空笑着变了个话题:“师兄,你怎么来了?”

 

魈从袖里取出一个点心包裹递给空,只问:“这几日有按时吃药吗?”

 

“有,白术先生说再吃一副就可以停了。”空打量手中的点心。“这是什么?”

 

“下山一趟,见有店铺卖着酥饼点心。”魈说,“想来你可能会喜欢。”

 

空一愣,心绪起伏,他捧紧了包裹:“谢谢师兄,你在这等我一下!”他捧着点心包裹躲过了老师父,逃回学堂。魈望着栏杆后空在自己书桌的匣子里翻找,随即捧在手心里跑了过来。

 

“这个给你。”空摊开手心,是一只竹篾编的睡觉小猫。“我编的老虎,”他说,“可以辟邪。”

 

这是老虎……?

 

魈没来得及拒绝,学堂的符刻铜铃便响起来,意味着空要回去上课了。魈把竹篾小猫……老虎递回给空:“我没想过要换你的东西。”

 

空不解,但还是把竹篾老虎放到魈手心里,风一样跑上了草坡:“给你的!你留着或者丢了,怎么处置都随意!我去上课了,谢谢你的点心——!”

 

魈望着空的身影像钻回草丛的猫,直到那尾巴似的金发辫消失在了学堂栏杆之后。

 

山风吹响整座山的竹林声,几乎将竹篾小老虎吹飞,魈把它拢在了手心里。风吹拂魈的鬓发,他想将竹篾小老虎扣进手心里,又怕弄坏了一丝一毫。

 

 

 

3.

 

大道三千,三其实是个含糊的数字,实际上“道”远远不止三千种。仙门主张海纳百川,弟子入道可以从任意一条路开始,自然也划分出了几个常见的派别。

 

当今门派的掌门钟离长老修的就是太上忘情的逍遥道,他本人已经尘世闲游去了;不卜庐的峰主白术先生主持药宗,丹修也归他管;珉林的三位峰主修奇门遁甲,符修是他们的一小个旁支……

 

总之……世上能叫得出名的、名门正派的仙术道法,在空所在的这个门派里都有。大到几片山头,小到一片林子几间小屋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。由此看来,钟离长老似乎挺认同“有容乃大”这个词。

 

当然,邪修不算在类。

 

修仙首先是要入道。入道但没有结成筑基的这个阶段叫做“术士”,意思是只能借用灵物或者灵器里的灵力,哪怕吸纳入自己体内,没有筑基,灵力也会不久就消散回归天地。

 

已经筑基但未结出金丹的这个阶段叫做“修士”,修士可以自己修炼出灵力,不必受限于灵物,化用皆出自本身。璃月京都有“玑衡阁”,“玑衡阁”在各州各郡设有“七星辉府”,管理全天下有关仙门道法的事务和人员。其中的掌事都是“修士”级别。

 

结出金丹但没有修出元神的这个阶段叫做“叩灵”。玑衡阁的七星都是“叩灵”。

 

修出元神之后叫做“候仙”,便可半步入仙,长生不老,死而不灭。曾经璃月出过一场浩劫,自那之后,天下直到如今都没有元神境界之后的人了。

 

这是名门正派的修炼步骤,讲究“顺天顺道”,逐阶而上。而邪修不算在内。邪修包括魔、鬼、妖、怪等类。人身是天地间最适合修炼的载体,邪修等非人之物,不修人道,未成人身而修炼,会损耗天地间的灵气,也称“窃天时”。邪修与魔物归为一类。

 

空在门派里长大,三岁到七岁学的是天地人学,说通俗点就是人活着的常识以及仙门道法。也是从小到大都在接触仙门入道的方法——当然他也只是摸摸仙门的门槛,仙门阶高路远,有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“入道”而不得,空年纪太小,一直到如今十五岁,还没能摸清仙门门槛怎么翻。

 

今日由珉林的长老来引领空这一级的学生入道。珉林有三位峰主,叠山理水长老精通奇门,也就是占卜八卦一类;削月筑阳长老擅长遁甲,也就是排兵布阵一类;留云借风长老是符修的长老,原本想跟着钟离掌门去人间养老,谁知一群弟子抱着她的裙裾不放人——另外两位峰主也舍不得她那出神入化的机械法,她才屈尊留在了门派里。

 

早晨清光倾斜,山头有两处林间空地,一处划给了空他们这一级的学生们开灵窍入道,另一处划给了早已入道的师兄们习武。两处林木上刻了铭文,可以吸纳灵力的伤害,也不至于谁的弓矢射到小师弟们这一片来。

 

空修养了一个月,终于又生龙活虎地下地和同门伙伴们练剑了。入道之前诸武不忌,他昨天才与同门的小兄弟切磋了一下午剑艺,打得腕酸臂痛。一见这节课只需要他们坐着画符,便宽了心当水课摸鱼来了。

 

长老们让弟子抱了蒲团去林间空地上坐着,一人分得一张案几和纸币。留云借风真君已是半步“叩灵”,听说可恣意在空气中写下仙法符纹。她没给这一干毛豆大的弟子们开这个眼界,而是翻手风卷符箓飞至每个弟子的案几上,上面是统一无二的一张引风符。

 

天地五行相生相克,其中学问深奥难测。门派坐落于仙山,灵气充沛。风与水是最近灵气的两相,从这两相入道往往比较容易。

 

弟子需要以笔临摹这张引风符,发给他们的笔也不是一般的墨杆子。笔身篆刻了细细的铭文,里面有一根三百年蛟须,是一种灵物。仙器的使用需要烧灵物里的灵力。

 

“静心凝神,临摹符箓时,将神识融入你的笔画里,尝试调动笔里的灵力催动引风符。”留云借风真君说。

 

空坐在众弟子中,周围的人有的低声吐槽“这笔怎么写不出墨”,另一头的人低声作答“要催动里面的灵力才能出墨”,也有人发恼“怎么写出来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啊”,随即有人抬头:“哪里画错了?再摹一张吧?”

 

空左顾右盼一圈,见别人的符箓和自己的符箓一样。他拿着灵器笔悬在空白符纸上,看了那龙飞凤舞的引风符好几眼,才握着清凉莹润的笔杆下笔竖直一划。

 

——没写出墨。

 

没事,再来。空放长呼吸,将神识融入自己的笔尖,目光盯着引风符的横竖撇点捺,提笔又往下一划——这次写出墨了,但他心上无端有了死沉的压力。

 

灵器笔写符纹,需要自始至终都催动里面的灵力,画完的符才能灵气贯通。本身催动灵力就难入荷石上山,全部负担压在心头,似乎是天道给想要窥破天机的人一点教训。

 

……仙路难行,原来这四个字不是说着那么简单的事。

 

空往下临摹符箓,空白符纸上画的笔画越多,他手臂越是隐隐发起抖,身上已经起了冷汗。引风符是仙门弟子入道时最基础也是最简单的符箓,他怎会写得如此吃力……又不敢往其他弟子那里分心。沉沉的灵力压在空的胸膛,感觉心脉都受到压力。他再也落不下笔,只能死死盯着引风符,几乎要将那一气呵成的笔画望穿。

 

那符箓静静躺在案几上,光落在符纸上,纹路极细,落入空的眼中却成了另一个样子。

 

符箓变成了一张白纸墨字的残图,像是法阵的一角。高深巍然,使人的灵魂忍不住敬畏叩首。法阵的每一笔长短都精微至极,每一笔拐弯都打通了空血脉里的郁结,如浩荡清风泻入大海,气贯长虹,碎磐岩为飞粉,化死木为春风。灵力倾斜进空的四肢百骸里,将他洗出了一副灵脉。

 

他仿佛离了门派这林间空地,拔高为一个成人身形,这人金发随意散在身后,似乎有通天彻地之能。金发仙人转身,唤山洞里一人,“小鸟,来这里。”

 

空还想看看被叫做“小鸟”的是什么仙禽或者人士,他“身体”的这位仙人却已经转头望向山洞之外。

 

空的目光还被吸在那张残图上,眼前却仿佛望穿了洞窟外的光明天地,一瞬间,天上人间都如山风扑面而来,黄钟大吕一般轰然撞在他的心脉上。呼吸也罢,心跳也罢,都与天地合一了。

 

 

 

4.

 

年纪最小的那级弟子里,今天有一个弟子入道。

 

魈的同门多少都已经步入“修士”级别,在整个门派里都算是师兄和师姐。武学课会有长老让他们清除晦物。两片山头离得不远,隔着林荫,魈能望见另一片林间空地上有师弟们在临摹符箓。

 

两个山头设了铭文法阵,师兄们这边的晦物不会跑到那群尚未入道的师弟那边。魈收了枪,灵气顺着枪杆一拂,彻底除净了枪上的晦物气息。

 

师兄们这一级的课散得早,一些留云借风的弟子跑去看小师弟们入道画符。魈一身白衣,眉间有一楔形花钿,从石阶下行,有些画好符、在一旁等着长老指点的师弟师妹躬身叫他“师兄”。魈点头回礼,目光寻了一圈,却没看见空。

 

留云借风真君见他来,乐着招呼他过去。

 

“真君。”魈抱手行了一礼。

 

留云借风真君性格爽朗,免了他的弟子礼,与他说:“刚刚有个弟子入道了,给他一张引风符,差点掀了整座山头,回头就吐血了,这身板脆得……”她摇摇头,笑意却浮在嘴角。

 

魈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留云借风真君道:“哦,就是老头子家那个小金毛。”

 

魈微微蹙眉:“人在哪?”

 

“被他师父带回去了,让削月筑阳这老抠搜都给了一丸镇魂丹呢,”留云借风真君说。回头见魈已经没了身影,“哎你去哪——”

 

魈走得没影,有眼尖的弟子看出他用了符箓,倒是劳烦留云借风真君给弟子们解释:这符箓是可以从一地立刻出现在另一个地方,但是烧灵物得很,修士以下的人不能乱用……

 

——谁准魈在小师弟们面前用瞬身符的?

 

一旁的师弟师妹们缩在桌边偷看,一个小师妹拉了拉留云借风的衣袖:“师尊,刚刚那位师兄是谁?”

 

“你们掌门家的大弟子呀。哦,他之前闭关去了,你们不认识也正常。他修的是无情道,如果有人想走无情道也可以向他取取经。”留云借风真君摸摸下颔说,“他平时和那个小金毛关系很好吗?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
 

真君又开始拉家常,一旁的弟子们面面相觑,第一个想打听魈的小师妹尴尬地被真君拉住唠嗑,其余弟子立刻便如脱兔跑了。

 

 

 

空一笔画完了阵法的残图,竟生生让他咳出一口血来,灵气灌入他经脉里,画的阵法残片也在灵力下碎成万片齑粉。两位峰主立刻封住他关键灵穴,生怕汹涌的灵力震碎了这小屁孩的心脉。空是当场昏过去的,惊得一群同门弟子都围过来。好在几位长老都是见过世面的,这样的场面也不是第一二三次处理了,老师父当即把空背回去,剩下的场面由三位峰主平息场面。

 

瞬身符散,魈快步走在低年级弟子的宿处,那是一片一片的小院。四人一个小院,四个屋子围出一个见天见地的院子,长着茂盛的枫,小院闲一张石桌,散四五石凳,此时坐了两个人——叠山理水真君和空那位山羊须的老师父。

 

“二位长老。”魈抱手一礼。老师父眉毛一飞:“你怎么来了?”魈答道:“我听说空入道时灵力冲撞了心府,便过来看看他。”

 

叠山理水真君微微一乐:“你当时在附近上武学课么?消息这么灵通。你与他的届数差了大了,怎么认识的?”

 

魈一敛眉眼:“他于我有恩。”

 

老师父接道:“你闭关得有十年了吧,十年前空才五六岁,能给你什么恩?”两位长老并未放在心上,只当是弟子间一点雪中送炭的交际,乐呵一阵便抛之脑后了。

 

魈没有作答。两位长老也不为难他,老师父一指空的寝室,“那儿呢,刚给他吃了镇心的药睡下了,你进去估计也等不着人醒过来。”他呷一口茶,又说道:“……去吧,我这淘孩子每次睡觉跟死了一样长,跟个薄命小鬼似的。”

 

魈拜过两位长老,便离开院子,将要推门时一停,随后进去关了门。

 

空在榻上睡得深沉,因为刚刚开了灵脉,灵力在灵脉里横冲直撞,将少年折磨得睡不好。魈的目光落在空的脸上,空不是璃月人,带一点域外混血的轮廓,只是长得过于温润了些,像是一场打在身上也不会湿的梨花雨。空的金发散在枕上,一缕被魈轻轻挑起,落在指弯,他却不捻,只是望着这金发的少年,似乎只是瞬息,似乎还是半生。

 

金发轻轻落回枕上,魈没坐空的床榻,而是在他床榻边一个圆凳上坐着。指尖虚落在空的额头,一点莹光由空的额心流入他的灵脉,驯服了其中困兽似的灵力,温温顺顺地被引着在灵脉里顺流往返,像是认识了回家之路的稚子,终于不再折磨空。魈便收回手。

 

他在一旁守了一会儿空,期间闭目坐禅,在听到身后人翻身的细微声响时睁开了眼。空刚醒,睡眼朦胧地拉过一旁的被角抱了,朦胧间嗅到淡淡的清心气息,才发觉他床边有人——竟然是魈——他抱被子时还一并抱了魈的衣角。

 

一种让人两难的气氛忽的散开,空立刻松了手。“魈……?唔,你怎么在这里?”他坐起身。

 

“别起来,你再躺着休息片刻。”魈点住空的肩,将空压回床榻里。

 

但空原本穿的衣服被血染了襟口,他那稀松二五眼的师父给他换的中衣的衣带还被他睡散了。此时肩颈一片袒露了一半,魈烫了眼睛似的转过了头。

 

空一边道歉一边迅速理好衣襟……师兄的教养真好,哪怕同是男子还会讲究什么“非礼勿视”……

 

魈偏头没看他,空刚刚开了灵脉入了道,所见所听都比以往肉眼凡胎清晰了许多,第一眼就见魈的眼睫微微颤抖。

 

大概是修无情道的缘故,魈平时神情都很平淡,只有那双眼睛能窥见一点情绪。空咂摸到这一点,心中却无端觉得可怜。

 

——不对,他哪来的本事去可怜一个修士级别的师兄?

 

“……咳,师兄,你可以转过来了。”空说。

 

魈回头望他:“你现在觉得身体如何?”

 

“身体不难受。”空说。清光入室落在空床榻上,他对魈笑起来:“这已经是第二次出意外醒来时见到魈了。”

 

“师兄,谢谢你陪着我。”他说。

 

“这……并非是什么值得道谢的事。”魈说。

 

“你我非亲非故,你对我好,我难道不该谢你?”空开玩笑道。

 

话中某个词让魈的眼睫一颤,他随即移开目光,恍若未闻。

 

房门被外面的人打开。山羊须的老师父和叠山理水真君进屋:“听见你醒了,师父们来看看你。”

 

空给他师父和叠山理水真君行了弟子礼,被长老免了。魈也向两位长老行礼,要告别离开。空立刻挽留他,说既然来了那就再待一会儿云云。

 

山羊须老师父笑讽:“这么粘你师兄,以后写封信去求钟掌门,让他也收你做门下弟子,不就天天都能见面了?”

 

叠山理水真君一乐,仙法移过来三只藤椅,让魈也坐:“同门师兄弟关系和睦,这不是挺好的事吗?空现在身体有哪里不适吗?”

 

空找了个粟米软枕垫背,靠坐在床上答:“血吐出来反而神清气爽了,之前灵力在身体里乱窜,堵得我胸闷气短的。”

 

叠山理水真君道:“正常。你也只是体质太差了,否则也不至于遭受不住灵门开闸。你既然因为引风符入道,之后打不打算做个符修?”

 

山羊须老师父笑道:“留云借风还和我挖人呢,空但凡是个女儿身,她迟早把空收入她门下。”

 

空有些为难地笑了笑,目光投向一旁的魈。对方反而比他更不适应这两位热情的长老,只是坐在一旁不说话,竟有些“如坐针毡”的意味。空一乐,魈目光看向他,他摸摸鼻子又在长老面前乖顺起来。

 

“我其实打算学剑来着……”空说道,“我不擅长符箓啦,刚刚临摹符箓的时候,花了好久才发现符箓有两个模样……”

 

三人目光落在空的身上,空的话音渐渐小,消失在了空中。

 

“两个模样?”几乎是异口同声。

 

空察觉不妙地笑着几乎往床头退过去:“不,不是两个符文吗?一个简单的,下面一个复杂的法阵……的残图?”

 

魈立刻问:“长什么样子,你还记得吗?”

 

叠山理水真君凭空变出一张空白符,递了笔让空画下来。又是灵器笔……!空心里大叫不好,当众写不出墨得有多丢人!

 

魈坐到他身边,握住他手背,“你画吧,我渡灵力。”

 

空的脸颊耳朵腾起一团桃花红,笔落在符纸上确实立刻流畅地见了墨,只是这、这般举动太亲密了……他内心支吾不出完整的话,但迫于三人目光只能安分地把那个残缺的法阵默出来……

 

法阵残图画出大概的轮廓时,魈的瞳孔一缩,将空的手握紧了。空不解,但画符最忌分心……因此也只能握着莹白的灵器笔将阵法笔画一笔一弯补全,直到落下最后一划——空松了心,魈却依然扣着他的手背。

 

符箓被叠山理水真君夺去,他和山羊须的师父看见符上法阵,脸色一沉,叠山理水真君往空中一抓便捻出一只巴掌大点的传音鹤:“留云,空的那张引风符被人动手脚了。你留意深渊的人。”

 

山羊须老师父翻手拿出一张引风符,拉空的手放在符上,掐了三个符印拍在空的手腕上。空刚刚画的那张法阵残图亮起莹莹辉光,而引风符却平平无奇,什么也没发生。

 

老师父:“不是引风符入道的。”

 

魈:“是深渊大封的封印阵。”

 

他一开口,两位长老目光落向他身上,魈随即回答:“……钟离大人曾经镇过深渊大封,我自然听他说起过。”

 

魈握紧了空的手腕——却又松开了,手指扣入自己的掌心,立刻见血。他望向空,目光复杂得让空看不透,“……你怎么会因为这个入道?”

 

空:“……怎么了吗?”

 

——你们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啊!!!

 

 

 

5.

 

促使修仙之人入道的东西,叫做这人的“入道之基”。此后提升修为、更上一阶、甚至修出道心都与此物离不开关系。

 

门派里曾有一位云氏师姐因为一本《长生殿》的孤本入道,此后将秋月翻作琵琶声,修的是枪术,将一杆牡丹枪用得刚柔并济。她的修行路便是将戏曲谱本解出了千万层深深浅浅的意味,可答广阔天地,可解幽微人心。后来出师下山做了逍遥的修士,人称“曲仙”。

 

“所以呢?”

 

“所以,”山羊须老师父一把揉乱空的脑袋,“你以后去练剑吧,即使做个半路剑修也好。虽然你因深渊大封入道,但是不要接触它,最好一辈子也不要碰。”

 

空:“深渊大封是什么?”

 

山羊须老师父伸手,一杯茶放到凉了才被老师父囫囵灌下去:“深渊是这天下所有邪修与魔物的源头,煞气重得很,里面有魔物祟神。都靠深渊大封镇着,才能有清气浩荡的人间。深渊大封曾经开过两次,朱雀殉道封了第一次;大封一开,三千里内生灵俱死,草木不生。”

 

空:“那第二次封印呢?”

 

山羊须老师父沉默不言,仙炉上的铭文流转,咕噜咕噜烧起一壶热水,空给师父奉了茶,两杯热茶入肚。老师父才开口:“是钟掌门封的。”

 

“大封开,仙门难入大封三百里内。那时人们找了一百多年也没找到金鹏鸟的后裔,是钟掌门亲临阵眼,亲自封印深渊。”老师父道。

 

老师父接着说:“钟掌门也是那时把你捡回来的,你那时差点半口气都没有,估计是受了那时大封开阵的影响,你这条命从小到大都脆得要命……哦,你那位魈师兄,估计是跟着钟掌门一起进了深渊眼,散尽修为,道心尽碎,被钟掌门带回来后闭关十数年,也是最近才出关的。”

 

——散尽修为……道心尽碎……闭关十数年。

 

空怔住,无端后背发寒。

 

“你因为大封的封印阵法入道,是要穷奇上下求索一生去补全阵法的,不然你修什么道?又万一真给你修成了道,天下能容你?深渊大封是上古大阵,你一条比迎春花杆还细的命,千秋万岁压下来,你受得住?”老师父揉着空的脑袋问。

 

空愣了良久,最终能屈能伸地想:那还是能跑就跑……跑不掉的话……大不了我就在金鹏鸟的坟堆旁边刨一个坑并肩睡。

 

 

长枪钉入岩石七寸,魔物的心脏被捅了一个对穿,腥红染了一地。周遭遍地尸骸,邪祟的血渗入土地,最后一只邪祟长着人的四肢,手肘却生着蜈蚣似的义足,在地上胆战心惊地往后退。

 

一人提着枪走来,枪尖滑落邪祟的血。

 

“上仙,上仙……上仙不用和璞鸢,是还想继续装成凡人……继续护着那位大人吗?上仙虽然已是“叩灵”以上……却救不了世外仙那位大人,所以来拿魔族的魑魅魍魉泄愤吗?”邪祟明明抖如秋风落叶,从“它”喉咙里发出笑声却丝毫不见减弱,反差极大,是傀儡传声。

 

“谁给他看的深渊大封?”魈问。他白衣在风里烈烈,不染一星半点的血,眼尾的绛红与眉心的花钿却红得能滴血……有些入魔似的诡异。

 

“没有人要给那位大人看,是那位大人命中注定要回归深渊大封……悠悠天地内,不死会相逢……”那抖如虫孑的邪祟在枪尖下缩成一团,喉咙里却依旧冒出森森的笑声。

 

一句“回到深渊大封”似乎触碰了魈的逆鳞,长枪贯入岩土,烈风过处,邪祟被挫骨扬灰。

 

草木丛生之地,草根下是森森巍然的岩砖。一个无形法阵席卷过遍地的尸骸,所有魔物邪祟,残尸与污血都灰飞烟灭,甚至没有灰毫落在这片土地上。

 

魈站在此地,高风途径此地都要伏身叩拜。如果有当年见识过万物俱灭场面的仙门在此,便会认出,魈站立的地方就是令世间万物敬畏不已的深渊大封。

 

脏污的是深渊,巍然的是大封。

 

他面上神色极淡,唯有眉心的花钿红如心魔楔印。他收了长枪,单膝跪下,手心虚碰大封岩地。

 

世外仙逝地,万灵长跪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/tbc.

 

PS:

空:你我非亲非故……balabala(开玩笑)(感激)

魈:……(心碎)(闭眼)

 


/(中)篇就是两位xql身世相关以及情感发展了!空马上就要变成全门派最脆皮的剑修了(bushi)

/感谢大人们食用!尝试了一下修仙pa,是个中篇连载,(下)和番外会有车。

/想要很多评论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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